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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德维尔的滑板和艺术

12 月 20, 2010

滑板和街头政治

 

1959年第一具有滚轴的、轮子用陶土制成的滑板上市。滑板与美国冲浪文化一脉相承,不同的是,它让身体在钢骨水泥上滑行和冒险。到70年代中期,滑板者在城市中找了到他们的地带,如学校操场边、排水沟或排水管。最重要的是他们发现,尤其在富裕的洛杉矶,一些弧型的或腰子型的游泳池,水排掉之后是极佳的滑板场地。滑板者可以由底部直接滑到「墙壁」上。在滑出墙顶冲向空中时,他们还创造了一系列名为「太空式」的空中动作。在70年代晚期的滑板公园里,这类动作更是演练到登峰造极。

 

80年代以后滑板似乎又重新回归街头,不是市郊广大的居民区,而是主要在都市中心。这种都市里的街头活动,据西方有关人士估计,全球约有两千到四千万人参与。美国仍是它的中心。现在他们会滑上墙壁、公共椅凳、街头任何突起的边缘、横杆围栏、消防栓等等。滑板者有自己的时尚、图案、说话方式、动作暗号、音乐、杂志甚至快餐口味。滑板者的理念,拒绝工作、家庭和一般的美国式价值观。他们有一句口号是:要滑板还是要愚蠢!

 

滑板、单车、街舞和涂鸦等组成的那类西方当代街头文化,不是主流文化的延伸。它往往因为跟主流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冲突,而变得有点像民众政治。那些人张扬的以滑板或单车为重要内容的小区生活,必定联系着对空间功能的重新确定和认识。这样,最终成了对以促进商业社会为目的城市秩序,程度不一的反抗。人创造秩序时通常为了便利,但也同时制造了束缚,不同目的的秩序,带来不同束缚。当代城市生活循规蹈矩的日子,削弱了身体的真实感知能力和冒险精神,以及对环境的想象力。这对于一些生命力充沛、鲜活的人来说,是苍白的人生态度。他们反对的还包括造成这种束缚的资本主义。

 

对街头文化带来的麻烦,主流社会以各种方式吸纳、阻碍或封杀,收缴突起的生命能量。70年代末在美国及广受其文化影响的大城市里,建造了很多滑板公园,企图将在公共场所任意滑滑板的人,纳入主流们维护的城市秩序里,这便是街头政治的可考结果之一。但几十年来,街头文化仍以自己的途径存在和发展,并不懈地在秩序允许或不允许的边缘玩擦边球,进行城市游击。

 

滑板者的生活方式是「无用的」,他们着意游戏精神,他们的表达式不是写、画或理论,而是表演——用身体穿过都市空间,滑出他们的理念和对市井生存方式的批判。不假借秩序的力量,他们重新唤起人依靠自身技能,把城市当成对象穿越,建立人与空间的关系,以此获得生命力量和英雄气概。

 

 

哥德维尔是做什么的

 

尚.哥德维尔(Shaun Gladwell)生活在雪梨,是澳洲新一代逐渐形成影响的年轻当代艺术家,他同时又是个街头滑板者。14岁以前,哥德维尔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职业滑板者,后来因为受伤放弃了。现在他每隔一两天就要去滑一阵,这是他多年来的生活和会友方式。十几岁时也搞涂鸦的哥德维尔,后来进入美术学院学习。他的创作方式涉及绘画,数字录像和装置等。滑板自然也跟着进入他的创作,并成为他作品的重要题材。反观他的艺术,其实是由滑滑板得来的对城市的态度,帮助他建立起了独特的视角和探讨方向。

 

数字录像作品「暴风雨系列」(Storm Sequence, 2000),可算是哥德维尔的成名之作。影像中,站在水泥平台上,背向白浪滚滚的澳洲著名海滨邦弟(Bondi),在滑板上圆熟地炫技的,正是哥德维尔自己。脚下滑板上的动作,虽然在慢镜头下显得柔缓,但不断变换姿势造成的冲突和平衡,使得他看起来敏感,不安。镜头上挂了水珠,背后的天空中乌云低压,如同19世纪英国画家透纳的著名风景作品。暴风雨即将来临。据说这件录像作品所呈现的邦弟海滨、滑板、英雄色彩、危险感以及悲壮气氛,都与哥德维尔早年的滑板历程有着密切关系。

 

包括在「暴风雨系列」和《足尖舞》(Kick Flipper: Fragments edit, 2001)在内,哥德维尔常会用非常稳定的镜头展开录像画面。他的作品有一种简约的美。观者像从一个镜框里看东西。他也爱用以慢镜头延缓运动动作的手法,使这项年轻人的街头运动,甚至变得沉稳和优雅起来。这样,人在滑板上的肢体表演也尽展无遗。这里除了有哥德维尔对古典绘画的兴趣和修养,他还解释说,这种对滑板活动的静止取镜,更是为了对抗美国电视式的虚假运动文化,反对MTV一样的剪辑、特技和种种渲染。在无数那样的电视节目中,不论是滑板还是单车,它们都是「动」、「快」或「华丽」地炫技。对他来讲,运动不是这样的。滑板者是有思想和情感的,它反应出个人身体与环境的关系,以及产生的危险感。

 

在他的数字录像作品如《最新雪梨建筑导览》(A Recent Guide to Sydney Architecture)、《车厢》(Tangara, 2003),以及入选Anne Landa奖展览的《呜噜木噜之夜》(Wolloomooloo〔night〕, 2004)中,哥德维尔热衷于独自构造不同以往的城市逻辑。这种重新构造不是精英知识分子的理性规划,而是通过个人身体在其中的运动,比如在供观赏的公共喷泉里穿行滑滑板,或将身体倒挂在火车车厢里等。新逻辑是直接碰撞出来的。许多人在日常中都会有小的违规,或不按社会秩序使用公共空间的经验。但哥德维尔将这种态度认真地引入到作品里。它们不仅表达了年轻身体的自由和能量,一定程度的游戏好玩,看起来更甚至是优美和极有风度的。并且,这样的越轨,为了仍然取得社会合法性,它们通常在不干扰公众的情况下进行。站在滑板上独自冲过城市喷泉,独自从一层层的停车场滑落,独自倒挂在无人的火车车厢里,独自在夜晚无人的停车场练习搏击。人在那些工业的构造物里,有一种在自然中的宿命感:孤独,悲情,却又可以独自享用和感怀。

 

哥德维尔在雪梨西区缺乏色彩的巴拉玛打区长大。以前他小的时候,乘火车到雪梨市中心要一小时,这是一段乏味,而且很难让孩童安静下来的旅程。数字录像作品《车厢》里,用双手和脚倒挂在车厢扶手上的,也是哥德维尔自己。火车在开,进站,停下,又开动。他在扶手上称不上表演的表演,看起来十分简单。最终完成作品呈现的,是把录像画面上下颠倒的影像。哥德维尔像是浮在太空舱里。一个城市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环境变了,「失重」了。行为使得乏味的空间有了趣味和色彩。不论是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之间的界线,还是自己身体的能力,在这里有了一次重新界定的短暂机会。

 

《线描》(Linework, 2000)是他在阿姆斯特丹展出的一件未全部完成的作品。他将在世界各大城市的部分道路中界在线滑滑板,然后将拍摄的影像连接起来。这样,所有这些滑过的城市,看起来都能连到同一条在线。这是种乏味还是丰富的体验?

 

 

批评

 

艺术的美学在一些人,尤其是波依斯的推动下,已成为政治美学。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传统的视觉审美欢娱,而是来自与社会冲突关系的形成。起码在理论上如此。即便我们还探讨形式关系、技艺,但它们已成为次等重要的,或是工具性的东西。当代艺术轻视技能,许多艺术家依靠别人的技艺来完成作品。他们的创作,只要能依附到制造冲突的所谓的观念上,成为冲突的一部分,就得以成立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,西方社会中的当代艺术展出和收藏,是建立在富足的消费生活中。它本身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一部分,是对其存在的反馈和反省。

 

哥德维尔找到了形成冲突的对立关系。从他的创作引起关注伊始,那些明确的或不明确的冲突关系,就被澳洲一些艺术评论者反复引述。精英文化为引入了一点底层气息而感到新鲜。它们真是那样动人吗?动人在哪里?事情有没有做得不够,或被说过头了?

 

那天我和哥德维尔在雪梨一家咖啡馆里聊完天,我看他出门,从一根铁柱上解下自行车。他没有将车推到街上,而是将自行车竖着提到车流中,就这样竖着踩上脚镫,身子直立着审视周围,然后让车子前轮慢慢前倾,落地,一躬身,蹬车冲进车流里。这个简单的骑出去的姿势,让我看到一种人们通常在自然中才拥有的能量。对于在都市空间里的穿行,这些滑滑板的、玩单车或轮滑的,要比日常街道上的多数人,都显得更加自信和有把握。他们这种与城市的关系,不同于一个脾气温良的驾车者,对待马路、指示牌、讯号灯和头脑中的交通规则。他们的姿态,更接近于一个熟悉自己良驹的骑手,在马背上面对一片山野。他们不是遵循规则就可以穿过那片山野,根本就不存在一种既定的通过方式,而只存在了一些选择的可能,和或大或小的挑战。漠视已经将人类生活纳入秩序的城市秩序,把城市当做另一段自然崎岖进行征服,以此让身体重新获得对空间的真实体验。这种情怀和勇气,弥漫在哥德维尔的一些作品里,比如「暴风雨系列」。

 

然而,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,另一方面,哥德维尔的漠视并非全然漠视,而必须是有选择的,钻空子的,或歪曲可以被歪曲的规则。这里的界线不会很清楚,靠的是把握和应变。哥德维尔在对秩序不断轻微冲突和碰撞的考验下,锻炼成了策略家。或者,成了当代艺术需要的策略家。这反映到他的创作,和对创作过于丰富的解释里。他总是十分充分地利用了种种说法、说法间的缝隙和联系。在一些作品中,比如《呜噜木噜之夜》,他制造的冲击,显然是有限和暧昧的,但艺术家却在暗示一种勇敢的英雄氛围。其实,真的,他没做什么。但温良惯了的西方中产阶级们,依然会为这样不伤筋动骨的小挑衅喝彩。他们可以表现一点闲暇里的宽容,和对自己的精神逾越。在澳洲被认为对当代艺术固执己见的艺术批评家约翰.麦克唐纳德写道:「通过展示慢镜头的滑板录像,加上环境音乐,从理论上来说,这似乎是在瓦解主流文化,将流行文化加入到高雅文化里,或者反过来说也行。我唯一的愿望是现实也像理论那样有趣。哥德维尔的崇拜者看来并不因此困扰。但是,真是这样有趣吗?」

 

我们,批评者,总是在找说法,找更大的说法、冲突和撕裂。我很了解这里面有虚无的一面。回到开始,我喜欢哥德维尔,是为那些没有说法,用画面直接告诉我的,他的体验和情感的部分。